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阮建华:老汉与牛(小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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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山伯呆坐在冰凉的大桥的石墩上,浑浊的眼睛迷茫地看着河滩。

河滩上,生产队的20多个男子忙碌着,几个年轻崽用粗大的麻绳栓扣住老牛的四条腿,远远地拉着。水生叔在河边的麻石上霍霍地磨着杀猪刀,一群小孩在河堤上蹦上跳下,显得很兴奋。老牛拼尽了气力,朝着大桥上的青山伯哀嚎,似乎在呼唤着它的主人。这牛知道这群人将要对它做出什么,知道今天是它的归期,痛苦地流下了眼泪。

队长仕功叔一声吆喝,拉绳的年轻崽们一齐用力,老牛轰然倒地。洪山叔、永茂爹、缺子太几个一起上前,扳住牛角,不让它头部动弹。水生叔手操磨得锃亮的杀猪刀,对准牛颈捅去。牛皮太厚,几次都捅不进去。水生叔试了几次,才将杀猪刀捅进老黑的颈脖。老黑发出最后的哀嚎,黑红的血顿时从刀口涌进装血的木盆,翻着泡沫。老黑的前腿挣扎了一下,踢翻了木盆,暗红色的牛血淌了一地。

没人注意到,此时,桥上的青山伯一头栽在桥面的石板上,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,染红了青色的石板。

英畅爹是村里老实巴交的庄稼人,家庭靠租种地主家的几斗水田,勤扒苦做,日子勉强过得下去。住在庄屋,庄屋是离耕作的田地较近而远离村庄的房子,一口气生下四个儿子、两个女儿。

青山伯是英畅爹的二儿子,生于民国十四年,属牛。没上过一天学,从小在父亲的带领下,学会了各种农活。人长得壮实,一百多斤的担子挑二里路,可以不歇肩。到了20多岁的年纪,村里人给他介绍邻村寡妇黄家娘与他成亲。黄家娘比青山伯还大一岁,嫁来时还带着一个儿子黑保。

1947年,国共双方在北方打得难解难分,在长江以南则算风平浪静,经历了日本人8年的兵荒马乱,老百姓难得享受这种安静的日子。前方战事紧张,需要兵源,按照“五丁抽二、三丁抽一”的政府兵役政策,英畅爹家四个儿子,应该有两个儿子当兵。乡里保长几次三番上门,英畅爹思来想去,老大要帮自己种田,老四还小,当兵的事只能是老二青山、老三乾山了。

青山伯告别了刚娶进门的黄家娘,和老三乾山一起被拉了壮丁。他们在县城里集中训练了两个月,一个车皮拖到了汉口。在汉口换了军装,发了枪,也发了两个月的军饷。青山伯舍不得一身农装,悄悄地收起放在包袱中。休息了两天,又换了个车皮,坐了两天三夜,火车停了。一个读过两年书的新兵认识站台上两个字“兖州”,告诉大家这是到山东了,也就是到了两军作战的前线。

一个漆黑的夜晚,青山伯一个人偷偷溜出营房,躲在一个水沟里才没被追兵发现。脱掉刚发的军装,换上从家里带去的一身衣服。像这样开小差的士兵,抓回去是会受到严厉的处罚,弄不好还会枪毙,以儆效尤。

1000多里路,走了三个多月,从穿单衣的盛夏走到霜铺大地的初冬。在一个小雨霏霏的傍晚,青山伯回到家乡。没有人知道,大字不识一筐的青山伯是如何走回家里的。

青山伯逃离军营时,没有办法通知弟弟乾山,因为部队为对付新兵,防了一手,怕兄弟联手开小差,所以把他们分在不同的连队。乾山伯因此还受到长官的拷打和责问,对他的监视更严密了。后来他在作战时被解放军俘虏,成了“解放兵”,随后随军进军大西南,转业后被安排到云南勐海县一个农场,当了一名农场工,与当地一名女子成亲。20世纪80年代,乾山伯千里迢迢,才第一次携家人返乡认亲。

青山伯逃跑回家,不敢张扬,所以村里人都不知道他逃回家的细节。当地的保甲长见国军大势已去,便也没有追究。随后几年,咸宁解放,分田分地,英畅爹一家分到几斗畈田,居住的地主的庄屋也分给了他家。青山和明山兄弟俩计划从庄屋搬回村里。整整一年,兄弟俩硬是拆了庄屋,把三间房的几万块青砖青瓦,从六里开外的庄屋挑到村上,建了一栋连五新屋。那是整个五六十年代,村子里最好的建筑。

这牛是1961年,从牛仔时由生产队分给青山伯家负责放养的。接手时,小牛刚断奶,瘦弱不堪,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。继子叫黑保,青山伯给牛取名细黑,青山伯像养儿子一样,养着细黑,每天煮饭的米汤,留下来给细黑喝,经常从黄家娘的鸡窝里,偷两个鸡蛋,打在米汤中。青山伯手边经常放把铁梳子,夏天牵了牛到河里洗个澡,便用铁梳梳理细黑身上的毛发。冬天,怕细黑冻着,把细黑牵进堂屋。那牛也特别通人性,看见青山伯提了粪桶,便就着粪桶拉尿,捧了一堆稻草放在屁股下,便知道拉屎。堂屋里虽然系了牛,也没有一般牛棚里熏人的骚臭味。

细黑在青山伯的精心照料下茁壮成长,不到两岁,便有一人高,毛发黑亮,膘肥体壮。青山伯搓了棕绳,用一根磨尖头的粗铁丝在牛的两个鼻孔间穿过,棕绳柔软而耐腐烂,这样便给细黑安上了鼻环,再接根麻绳,这就是攥住了牛鼻子。牛鼻子是牛全身都最细嫩最敏感的地方,抓住牛鼻子,这牛就彻底驯服了,任人指挥,可以下田劳作。

细黑是生产队五头牛中绝对的主力,它脾性温和,不像其它牛那样倔强,力气也大,生产队的劳力都争着用它。因为这样,细黑比队里其它的牛劳作更多,农忙时节天天下田干活。

劳力用完牛,便把牛一放。青山伯准放下手中的活计,牵细黑到河里洗个澡,再用铁梳梳理细黑的毛发。喊来女儿或儿子,牵到河边去吃草。青山伯还给家里作了规定,放牛不准骑在牛背上。他说,细黑做农活,本来就很累,背上骑个人,得不到休息。

青山伯是全队公认的最勤劳的人。每天他起的最早,挑担粪上自留地,待社员们都起床了,再和大家一起出早工。他家的自留地,是全队的样板,每个季节的菜,都是他家先种出来。留的蔬菜种子,来年每家都向他讨要。

夏天,任太阳如何毒辣,青山伯都光着头,光着膀子,腰间系条白布做成的毛巾,既可擦汗又可洗澡。从头到脚,全身古铜色。青山伯勤劳肯做,所有农活都会,生产队重活累活都派他,他也从来没有怨言。队里的人都说,青山伯像细黑一样,任劳任怨,能干、肯干,不知道是应该说人如其牛,还是牛如其人。

1969年6月间,大幕山上接连下了几天暴雨,山民砍下的大树,来不及搬进家中,就被山洪冲进河道,顺流而下,就像放下的一片片木排。

下雨天,没安排农活,青山伯便牵了细黑,在河边吃草。看见河中漂下的一根根木排,心头一痒。这些上好的木料,弄回家,打家具,做门窗都是极好的材料。

青山伯自信,凭自己的水性,下河捞几根木料应该手到擒拿放下牛绳,拍了拍牛的脑门,光着身子,跳下河水,奋力游向一根木料。河水汹涌,夹杂着枯枝败叶迎面袭来,一个浪头,青山伯灌下一口浑黄的泥水,一个个漩涡,带着他向更湍急的河心冲去。混沌中,青山伯摸索到一根毛茸茸的东西,便抓紧了。溺水的人见根稻草也想抓住,毛茸茸的东西带着青山伯一点点向岸边靠近。

青山伯爬上岸,这才发现自己抓的是细黑的尾巴,逃脱了水神的威胁。顾不得穿衣,赤裸着身子趴在细黑头上哭起来。细黑甩了甩尾巴,抖落了身上的泥水。

细黑不愧是水牛,是青山伯的“救命恩牛”。

时光荏苒,1976年很快到来。青山伯几个子女都长大了,两个女儿相继出嫁,儿子也准备成家。

细黑也16岁了,青山伯为细黑改名为老黑。那时节有个口号,叫“不插五一秧”,意思是在五月一日之前,要把早稻全部栽下去,为以后的晚稻争取时间。

谷雨刚过,田里的水还有几分凉意。青山伯驾了老黑犁田,老黑忽然一个趔趄,躺倒在水田里,任青山伯怎么驱使,站不起来。

老黑真的老了。

晚间,队长仕功叔来到青山伯家,说是看望老黑,其实是劝说青山伯:“这牛看来是不行了。队里社员从春节后都没闻到荤腥了,趁牛还活着,宰了,给社员打点牙祭。”

青山伯摇了摇头,说:“老黑只是太累了,让它歇几天,我再好生喂养,它还会在‘双抢’中出力呢。”仕功叔拗不过青山伯,转身离开,把家里不足100斤的猪杀了,每户分了一两斤肉,为迎战“不插五一秧”的社员们打了个牙祭。

青山伯其实最清楚老黑的状况。老黑毕竟16岁了,已是牛生的暮年,老黑真的是老了。

青山伯的身体也如老黑一样,过了50岁,每况愈下,身体也过早地佝偻了。他时常感觉胃疼,痛得厉害的时候,就了一包苏打粉,和水吞下,这样胃痛就减轻了许多。

转眼到了这年的中秋节。队长仕功叔又打老黑的主意了。青山伯没有再次反对,知道反对也没有用。牛,不是自己家的,是生产队的,自己只不过是喂养人,每年记3000个工分而已,这相当于一个女劳力一年的最高工分,可以换来两个人的口粮,生产队已经很照顾了。

中秋节,村庄里弥漫着难得的牛肉的香味。

黄家娘添了一碗牛肉汤,来到青山伯的床前。青山伯努力地挣扎着坐了起来,闻过飘香的土碗,喝了一口汤。喉咙里一阵发痒,忽然一阵咳嗽。胃里的东西翻江倒海涌出,刚喝进去的牛肉汤变成暗红色,吐了一地。

1976年9月8日,农历丙辰年中秋节,青山伯结束了52岁的人生。队里的赤脚医生说:“青山伯死于胃病。”只有黄家娘说:“青山伯是去了那边,找他的老黑去了。”(完)

阮建华

作者简介:阮建华,湖北咸宁人,高级编辑。从事新闻采编、管理工作30余年,采写发表各类新闻作品近100万字。